加德滿都是尼泊爾最大的城市,《端傳媒》國際頻道主任周軼君寫下走在市中心,內戰十年,加德滿都風雲變色,一個美麗新世界的來臨。讓我們一起進入正要走入新世界的加德滿都。


加德滿都旅店 - 落腳

22歲的迪尼什·夏希收拾停當,準備上班。其實無所謂收拾,這間位於加德滿都近郊的房子是租來的,本無長物。一張硬板床,一個衣櫃和沙發。電器除了電燈,就只有一台二手卡式答錄機。夏希沒有太多時間聽音樂,他還在學校進修英語和工程,希望將來能有份比旅店接待更好的工作。他床頭豎著大大的世界地圖。

鎖門的時候,鄰家狗兒跟了過來。搬來一年多,夏希大部分時間不在這裡,跟鄰居不熟,只有狗兒黏他。加德滿都人,畢竟跟老家喜馬拉雅山裡人不太一樣吧。所以,夏希愛跟天南地北投店的客人聊天。聊天的時候,他很注意對方的反應。

內戰十年,尼泊爾失業率高,能在 Kantipur Temple House 工作已經令人羡慕—儘管房租就花去他將近一半的薪水。可畢竟身處首都了!而就在他身處其中的這一年,國家經歷了從未發生過的事情。兩百四十年帝制結束了。共和了。首都的一切令他振奮,他相信自己的生活,會隨著國家的變化汩汩向前。

市中心以東,一個幽靜的院落。年近五十的巴拉特·巴斯內特在飯店各處查看。其實也無所謂查看,因為一切按部就班。銅器擦亮,管弦調罷,姑娘小夥兒們換上演出服裝,只等燭火初上,一夜魚龍舞。

他喜歡在這裡消磨時間。孩子們都在國外念書,他願意留在尼泊爾。飯店是黃褐色三層小樓,淡雅古樸。天井被回廊包圍,向上走,拱門連通,木雕點綴,層層疊疊,宛若宮殿。客人們往往在走廊上駐足驚歎,一回頭,才發現侍者被自己阻在身後,微笑著等你側身。男女侍者都穿著尼泊爾傳統服飾,但對巴斯內特而言,那就是他的日常衣著。

巴斯內特同時擁有這家飯店和夏希工作的 Kantipur Temple House。飯店每晚上演加德滿都谷地歌舞,男女對跳,表現勞動和愛情,熱鬧歡愉。飲食也是傳統製造—銅盤盛米飯,周圍一圈擺上七八個小碗小碟,依個人喜好拌入飯中。巴斯內特的吃法更「原汁原味」,直接用手抓。

一百五十年前,這裡是尼泊爾王室御用神職人員的住所,廢棄後改了飯店。現在還保留著一個百年爐灶。

改制這一年,局勢還算穩定,旅遊業,仍是一個不壞的選擇。

改變

夏希走向小巴車站。迎面走來一名婦女,手裡托著祭神用的銅盤。「年輕人,點一個,好運!」為什麼不呢?夏希伸手指沾上銅盤裡的粉末,眉間添上一個紅點。

幸好今天不用去學校,不會見到毛澤東主義青年團的同學。在他們看來,這是愚昧的。夏希聽過毛派成員講演,宗教不是一切,改變命運要依靠自己,這些話給了他莫大鼓舞。不過,遠在家鄉的父母,照例每天膜拜印度教神明—父母上了年紀,由他們去罷,他們也不干涉自己的「無神論」。

一年多沒見到父母了。夏希來自尼泊爾西北加利果德省Syuna村,雪山背後就是中國西藏。加利果德是尼泊爾七十五省中距離首都最遠的,至今沒有公路貫通。

如果從加德滿都坐車回老家,需要三天三夜。碰到雨季,最後一段山路註定被衝垮,徹底斷絕交通。走空中航線,也要從機場再轉山路。更何況,飛機票對於夏希而言,還很奢侈。

內戰期間,家鄉不少人加入毛派,結果都被政府軍打死了。上次通電話的時候(村裡的公用電話),夏希告訴父母國王下臺的消息,大家都很高興,盼著毛派帶來新的改變。「希望他們先把路修通吧。」夏希說。

巴斯內特記得自己坐在電視機前收看末代皇帝離開王宮的情形,感受很複雜。「我不反對變革。」他說,「但是我擔心一切傳統不復存在。這在其他國家發生過。」除了藍灰袍、淺色馬甲和頭上的彩色小帽,巴斯內特胸前還佩戴一枚徽章,尼泊爾開國皇帝普裡特維·納拉揚·沙阿頭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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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尼泊爾人應該為自己的歷史驕傲。」有外國人問起,他常撫摸著徽章解釋,「國王是團結的象徵,我要告訴尼泊爾年輕人,正是由於沙阿國王統一尼泊爾,英國人才沒能真正殖民這個國家,印度也沒能吞掉它,尼泊爾保持獨立至今。」接著,他擠下眼睛自嘲,「當然,我的聲音往往沒人聽到。」

記憶

小巴停停走走,沿途攬客,敞開的車門上都掛著人。顛簸了半個小時,終於到達加德滿都總站。夏希快步走向泰米爾區小巷深處的旅店,老闆每晚六點會來轉轉。趕緊去換工作服,他解開白色襯衣,露出T恤上「毛派青年團」標記。罩上酒店制服,淺灰色麻質中長袍,馬甲,花帽,照照鏡子,夏稀有點認不出自己。

旅店前身是一座寺廟。多層磚紅塔式結構,黑色木雕窗框,古韻十足。院子很安靜,佛像無語。入夜,佛像平臺的燈光都不熄滅。

旅店另一特色在於環保。房間贈水,都以銅壺供應,不見塑膠瓶。當然不使用空調。浴室留有水桶,鼓勵客人蓄水沖廁。夏希聽說老闆年輕時到歐美旅行,學來了環保這一套。

旅店大堂貼著當地英文報紙對老闆巴斯內特的介紹。他在採訪中說,「當全世界開始禁用塑膠袋的時候,尼泊爾剛剛開始使用塑膠袋……」

夏稀有時覺得很奇怪,觀念如此超前的老闆,為什麼同時保留著落後的東西?他說的是自己每天最不情願見到的國王畫像。

國王已經從整個國家的視野中消失,夏希每天還要面對前臺上方的三位國王:末代皇帝賈南德拉、前任比蘭德拉國王,稍遠處是開國君主普裡特維·納拉揚·沙阿。

毛派是不與國王妥協的。之前所謂的「君主立憲」是個騙局,賈南德拉在 2005 又年恢復了王室絕對權力,誓言鏟平毛派。如果沒有客人問起,夏希不會主動介紹這些畫像,「對畫像的敬意更是強迫的—為什麼要掛這些國王畫像?只是老闆喜歡」。

希望

巴斯內特由司機開車,在街道上飛馳。暮色降臨,加德滿都白晝的喧囂不再。他身邊似乎越來越清淨。毛派上臺,富裕人士大多離開了尼泊爾,還把資產轉走。昨晚宴席散時,一個闊太太跟他打招呼,巴斯內特開玩笑說自己是「最後一個抱有希望的人」。他喜歡自嘲,常常大笑。

現在的尼泊爾,談論外國投資為時尚早,重要的是鼓勵海外尼泊爾人回國投資。首先要穩定,有法制,再追求可持續發展。巴斯內特對形勢自有看法。最為擔憂的是,毛派早先對窮苦大眾許下太多承諾,但改變不會一夜之間完成。如果不能讓大眾「保持滿意」,局勢會接著動盪。

外界質疑走出叢林的毛派是否有能力治國,他們身邊有無專家,巴斯內特半帶譏諷地說:「他們以為自己就是專家!」他兩次求見毛派主席、新任總理普拉昌達,沒有得到回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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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斯內特很想知道,毛派如何兌現給窮人「均分田地」的承諾,想知道普拉昌達如何回應有關印度移民的問題。印度移民湧入尼泊爾,新政府忌憚印度,不加限制地給予他們國籍,「無論如何改朝換代,我不能接受出賣主權」。

進到 Kantipur Temple House 旅店,巴斯內特向前臺囑咐幾句工作。一個額頭點紅、舉止謙卑的年輕人當班,認真聽著。在他頭上,三幅國王畫像擦得很乾淨,一字排開,展示由始至終尼泊爾王朝的歷史。

哦,好像幾天前有客人問,仍在旅店大堂保留國王畫像,會不會引起員工反感。「如果你問他們,他們會說反感。」巴斯內特苦澀地搖搖頭,「因為這麼說是一種時髦。」 他不知道,真正的時髦,是夏希的長袍下麵 T 恤衫上印的普拉昌達頭像。

一個憧憬美麗新世界,一個留戀前朝繽紛。一間旅店,兩段時空的相遇。改制後的尼泊爾,一切才剛剛開始。